李白《静夜思》《玉阶怨》比读

床前明月光, 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 低头思故乡。 (李白《静夜思》)
玉阶生白露, 夜久侵罗袜。却下水晶帘, 玲珑望秋月。 (李白《玉阶怨》)
李白的这两首诗都写“月夜”及其“寒冷”, 相似的题材本来很难写出人物的“志”或心理差异, 但他偏偏能“同中写异”, 从相似的题材中写出不同的心理。同是写月夜寒冷, 《静夜思》中写的是“霜冷”, 《玉阶怨》中写的是“露冷”。一般来说, 霜较露更显冷, 霜冷是突感性的冷——“疑是地上霜”, 露冷是渗透性的冷——“夜久侵罗袜”, 二者有心理差异。不仅如此, “霜”是疑似的, 其实是幻觉, “露”则是实在的触觉, 人物心理因此产生了差异。
从经验上讲, 霜冷强于露冷, 但具体到两首诗的语境中, 露冷是实在的, 霜冷是虚幻的, 露冷应当比霜冷更强。诗是言志的, 因而其中的“冷”是心理概念, 而不是物理概念, 遵循情感规律而不是物理规律。《静夜思》中没有真正的霜, 只有主人公的视觉幻觉, 其原因恰恰是一种心冷、内冷;在人的感受上, 心冷、内冷大于实冷、外冷, 冷的程度更是刻骨铭心。诗歌中“冷”的情感性超越了科学客观性, 这是解读诗歌心理描写奥妙的重要切入点。
两首诗中的空间构设、家具选择, 都暗示了主人公的心理特征。前一首诗中, 主人公在室内;后一首诗中, 主人公则站立在玉阶上。这是诗人的选择性构设, 床前的月光在屋内, 是面积有限的月光;在屋外, 则是面积无限的月光。主人公产生月光成霜的幻觉, 可见其内心情感强烈, 超越了感官, 这是诗人对主人公“游子”心理的把握。而屋外玉阶上站立的人, 看到的原本是高阔辽远的全景, 但偏要“下水晶帘”“玲珑”地看, 诗人以此把握了古代女性的心理特征。因此, 反映了主人公心理的环境营造, 其实也是一种心理描写。
两首诗中, 主人公都很孤独, 因而夜晚独处的形象与平日不同, 更能体现心理特性。坐床者的“静夜思”, 站玉阶者的“夜久思”, 都体现了人物的独特性。两首诗中, 主人公都因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世界而发生了感知变异, 重新审视了大自然:一个产生了“霜”的视觉幻觉, 另一个“下水晶帘”拉开了与大自然的“距离”。李白的心理刻画, 把重点都放在了人物心理与外在物理环境的距离上。
李白对人物心理与物理环境的距离刻画, 并不局限于人物眼前的物理环境, 而是借助“月”来突出。《静夜思》中主人公因为幻觉, 在“举头”“低头”之间, 建构了与故乡的联系。可是这种联结恰恰是心理距离产生的。这种多层次的`距离刻画, 塑造了一个游子的心理特征。《玉阶怨》主人公与物理环境间的距离不像游子那么明显, 但也存在。玉阶生白露, 她没有在意;寒凉透罗袜, 她始有所感。显然, 她因心思在别处, 而与身处的物理环境有了短暂的“距离”。放下了水晶帘之后, 还在“玲珑望秋月”, 表明她心在远方。诗人通过人物与环境的“距离”刻画出其“魂不守舍”的心理特征, 暗示其内心的“怨”。
两首诗中虽然只有对月夜的描写, 没有主人公心理描写, 但读者仍然感受到主人公心理与环境的距离, 这种距离感是心理性的, 又仿佛是心理描写。这与当代作家余华的观点相映, 即没有心理描写的心理描写才是最高级的心理描写。
李白在《玉阶怨》中使用“玉阶”“白露”“罗袜”这种具体详细的意象, 《静夜思》中使用的则是“床”“地”这样简单概括的词。床是什么材质、地是什么样子都没有写, 主人公“举头”“低头”的动作也很简单, 不如“下水晶帘”“玲珑望秋月”那样细腻。之所以这样写, 是为了抓住人物的感知特征。
玉阶上主人公的动作节奏符合女性心理, 散发出的是女性温婉幽怨的情调, 因此是徐缓的“却下”“玲珑”, 不可强烈、干脆, 一定要克制。而坐床的主人公是男性游子, 其心理状态是强烈的, 因此动作干净利落, “举头”“低头”节奏急切。诗歌中的人物动作特征, 其实是心理特征的外化。因此, 李白尽管只描写了有限的几个动作, 却体现出了主人公的独特心理状态。读者在这些特殊动作的暗示下, 感受到的是远比文字描写更丰富的心理感受。
两首诗的表层结构近似度惊人, 主人公一个良久静坐, 一个良久静站。同样是月夜, 一个“举头”“低头”, 一个“却下”“玲珑”。李白将人物行动视觉化、动作化, 设置了许多“逻辑空白”, 打开了进入人物心理深层结构的切口。为什么主人公要久坐、久站?为什么主人公会产生视觉幻觉?产生幻觉后, 为什么会望明月、思故乡?为什么站到罗袜湿了才醒悟过来, 之后还要“玲珑望秋月”, 难道秋月里藏有主人公特殊的希冀?诗中只有丰富的“空白”, 没有答案。答案只能通过表层上的暗示, 由读者展开想象自己寻找, 直到获得足以填充这些空白的体验。填充的过程, 既是对诗歌中主人公心理体验的复原, 也是对读者人生体验的重构。
《静夜思》表层暗示的心理空间比《玉阶怨》大得多, 主人公身在异乡, 有无限的心理活动。《玉阶怨》一诗, 从题目到环境营造、家具陈设, 都暗示了主人公是一个恋爱中的女子, 她的思考空间不可能广阔无边, 或许只是一个具体的人或情景。两首诗表层结构中的空间营造、家具陈设、动作设计, 看似都与心理描写无关, 却都是通向主人公深层心理的入口。
《静夜思》主人公是一个逐渐失去理智的人, 感知幻觉化;《玉阶怨》主人公是一个逐渐回归理智的人, 感知“玲珑”化。文学艺术要抓住人物的心理特征, 最重要的就是抓住人物的感知特征来写。
《静夜思》的主人公是游子。游子这类人身边的外在环境是流动、变换的, 因此其对物理环境的心理感知是淡化的, 甚至会视而不见。这首诗还有一个版本, 第三句为“举头望山月”, 我们认为, 山的概念虽然更具象, 甚至更有一种苍凉之感, 但对于游子的“类特征”限制极大, “举头望明月”更符合游子的“类特征”, 所指更广泛。流行版本可以指向所有望明月的游子, 而不仅仅是望山月的游子, “类特征”更强烈。
《玉阶怨》中的主人公不是游子, 而是定居者。她这类人物的感知特征恰恰会被自己居住的环境强化, 甚至被居住环境的特征塑造。从小居住在玉阶、水晶帘环境中的女性, 一定与居住在乡村的农家女性心理特征不同。《静夜思》中“地”是概括、抽象的地, 而《玉阶怨》中的地是“玉阶”, 因而前者人物有大幅度的感知变异——视觉幻觉, 而后者感知没有大幅度变异, 只有动作变化——“却下”帘、“玲珑”望月。
一样的月夜, 在李白笔下却是两种感知、心理逻辑、人间情怀。李白是怎么做到的?他抓住了两位主人公不同的心理焦点, 即“痴迷点”。《静夜思》中, 人物心理焦点在故乡, 表现出一个浪迹天涯的孤客的心理特征。孤独的游子必然有对家乡的痴迷, 只要一轮明月高悬, 就能让他产生幻觉。月亮只是一个触媒、一个轻微的视觉刺激, 激活的却是游子内心沉淀深厚的思乡情愫。《玉阶怨》没有像《静夜思》那样明示, 但读者还是能体验到主人公内心的痴迷点, 久立玉阶就是线索之一。但诗人为什么偏要隐去人物的内心焦点?因为诗歌不是新闻作品, 也不是人物传记, 其目的是“言志”。主人公到底对什么痴迷已然不重要, 重要的是她为了自己的痴迷而久立。况且诗中通过“玉阶”“罗袜”“水晶帘”“玲珑”等字眼, 也大致暗示了主人公的心理焦点——爱恋。再加上诗歌标题“玉阶怨”, 差不多已经聚焦于女性的爱恋。
两首诗都侧重于描写主人公痴迷的状态。诗歌不可能像小说一样展开情节, 只能抓住人物的特殊状态, 就细节作一刹那的刻画。这有点像绘画, 但相比于绘画的静态, 诗歌重在对人物痴迷状态的动态刻画。《静夜思》主人公的感知痴迷越过了临界点, 从常态感知变异成非常态的幻觉感知;《玉阶怨》主人公的感知则一直是非常态感知, 她站在玉阶上, 却感知不到白露已重、罗袜早湿, 感知到了也依旧望秋月。夜已深了, 主人公忘我地望着秋月, 但秋月又能给她什么希望呢, 她心中想必是一份无望之望。两首诗歌都抓住了特殊状态下人物的非常态感知, 进行细致刻画。这样就能抵达我国传统思维中“微而知之”“见微知著”的高境界, 即所谓的“一叶知秋”:以一叶之变化, 表现卷地秋来的物候。
诗歌中人物的情感, 往往在直观感知中不过尔尔, 读来却令人感动, 这说明“诗言志”的“志”是一种超越性的情感价值, 而不是世俗的实用价值。《静夜思》主人公的思乡情怀、《玉阶怨》主人公的爱恋情怀都是如此, 它们没有实用性, 因而才是审美的、感人的。
《静夜思》主人公“望明月”“思故乡”, 尽管他知道想家也是徒然, 自己无法从月亮那得到任何来自家乡的讯息, 但他还是超越了常态感知, 进入一种非常态, 从想象中体验了一番回乡、团圆的快感。这种思维方式在我们的民族文化中已变为一种常态, 反而让我们忘记了其中的想象成分和超越性成分。《玉阶怨》的想念也非实用性的, 主人公的相思, 再怎么痴迷, 对于实际的爱情也徒劳无用。但正因为其非实用性, 读来美得婉转动人。
唐诗宋词中的主人公都对一种表面上看来虚妄的“情志”“情怀”“情愫”痴迷至深, 产生各种超越现实的非常态感知。两首诗给我们展示了人物内心丰富的深层结构, 展示了诗人非凡独到的想象力, 我们在阅读中细细忖度人物心理, 便会产生丰沛的审美享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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